第4章
大化九七四年雾月,洛国银波郡,白獭湖。 莺飞草长的雾月天气,茵儿终于跟着那位王家信使和两个姑子启程上路了。 出得白獭庵那扇小小的院门时,天才蒙蒙亮。 一行人骑着鲸、沿着沼里的鱼道,小心翼翼地朝着东边儿银波郡那烟波浩渺的大海驶去。身后,从南洲那边赶过来的雨云给庵里的兰若塔披上了纱盖头。 晨课钟一响,茵儿听见那再熟悉不过的绞盘转动的咔哒咔哒声,那是守门的智瑶嬷嬷在关院门。 就在茵儿攥紧拳头等着那砰的一声巨响时,绞盘声却戛然而止,浓雾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: 再见,茵儿,保重啊 再见,智瑶嬷嬷,佛主保佑你茵儿连忙道别,心里却担心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太快活。 这庵子存放着她五年的豆蔻时光,分别时,哪怕出于礼貌她也该装出点惨雾愁云,可没办法,少女的心不但不听话,反而揣着无数种期待,搁怀里一个劲儿地扑腾,难管难收。 当年,那位菩萨心肠的王后把她送到白獭庵带发修行时,茵儿还是个病恹恹的孩子;如今,下半年风月的大护法节一过,她就要满十六、成了个可以嫁人的姑娘了。 而她确实也过够了庵子里那不带烟火味儿的日子,受够了看护她的姑子们时刻提防的目光,听够了那指挥她每日如何生活的无穷无尽的钟声从晨课开始,每隔一个半时辰敲一次,直到亥时的夜课后就寝,睡不满俩时辰又起床重复头一天的生活。 现如今,她一听见姑子们的诵经、素歌和训诫声就犯恶心。 所以,不管她怎么暗自提醒自己克制,今天冲出这笼子她没法不开心。血液在年轻的身体里鼓荡,她仿佛听见外面的世界在召唤:跳舞、音乐、欢愉、当然,还有爱情。 一整个生活都在等着她! 这一天,她已等得太久。 一个月前她几乎绝望,以为王后已经把她这个孤儿忘了个干净。 王后事杂年高,宫里宫外等着承恩的少主那么多,忘记茵儿也很正常,只不过萱儿绝对不会忘记提醒她。 一想到分别多年的姊妹即将重逢,茵儿兴奋得不禁自鞍上突然一挺。座下的老白鲸一个趔趄,差点没翻个肚皮朝天,等稳住身子的晃悠,它就张开头顶粉红色的鼻孔只顾喘气、再也不肯走了。 智歆师太也不喜欢茵儿这莫名其妙的一弹,因为茵儿和她并坐在一副鲸鞍上。 玄茵!你干什么啊?一惊一乍的! 师太一边呵斥一边拽缰绳,想赶着老白鲸继续朝前走。 白龙本来就不愿意驼两个人,你还跟个野丫头似的折腾它。我哪天教过你鞍上这副德性的?!她又徒劳地拽了拽缰绳。 玄茵知错了,师太,茵儿红着脸答话。 同行的另一个姑子玄熙手忙脚乱奔上来喊道,菩萨呀菩萨,出什么事了,师太? 她骑的是从白獭庵老总管那儿借来的一头衰老的弩鲸,自然掉在最后头。 看不出来吗?师太冷冷答道。她人跪在鲸鞍上、甩尾巴狠抽着鲸背,又前倾着身子、拿那胖胖的小巴掌拍着鲸头,白龙撂挑子了。 王后的信使是个高高瘦瘦的老头,被人唤做老五。他哼着一支猥琐的小曲儿本来走在最前头,可走着走着突然发觉后面没动静了。 打转座下的杂色斑鲸,他晨雾里睁大老眼往回打探。终于摸到三个姑子跟前,一看清眼前的麻烦就嘟囔起来: 祖宗欸这帮老母豚干嘛不老实呆庵子里非得出来到处转呢?照这脚程,我们转莲节也赶不到御轳宫啊! 他下了鞍,从智歆师太手里抢过缰绳猛地一拉,又拔出匕首用刀柄照鞍后的鲸背狠命一扎。老白龙闷闷低鸣了一声、喷出一个响鼻,终于甩着尾巴弓背往前挪了一步,颠得茵儿不禁抱紧了师太那臃肿的腰。 师太,对付这种畜生您得使鞭子,说着,老五从道旁的水榛树上砍下长长一根细枝递到师太手里。 智歆师太倾身优雅地道谢。她是一位沃族骠骑的女儿,对自家的世系无比自豪,可尴尬的是白獭庵只是座无名小观,所以这一路上她处处小心、卯足了劲儿不让这位王家信使看轻自己。 老五对师太并没这么多心思,他正使劲儿盯着茵儿打量。阳光穿过正在散去的晨雾,打在茵儿脸上,让老五头一次把她看了个清楚。他斜着阅人无数的老眼觑着那绿风帽下的脸蛋。 好俊俏的丫头! 他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灰眼睛,这么浓而长的睫毛;还有那两条胳膊粗的、涂了油般的大辫子,那么长,都垂到白龙的背上;而乌红的刘海仿佛霜月里的黄栌叶,娇媚地搭在饱满洁白的前额上。 眼下宫里的少主们正时兴把头发往后盘好显得额头饱满,可很明显,不论怎么盘、她们也比不过眼前这位了。 她还不用再往脸上搽膏粉,那鲸脂般光洁的皮肤除了颧骨处染了两抹玫红,连颗雀斑都找不见。 可最让人心惊的,还是那丰满的嘴唇,不同于宫里少主们化出来的花瓣儿似的楚楚可怜的嘟嘟嘴儿,这位的更生动、更撩人,连同那微微翕张的鼻翼和尖尖的下巴,由不得男人不心火乱窜。 只消学会几招,这丫头肯定是个极品的床伴。 老五跟白龙并排着边走边想,眼珠子盯着茵儿没半点儿打转的意思。 虽说瘦了点、胸脯小了点,可人却是十足的美人儿诶,要是牙口也好那可就真叫绝了。老五见过不少一张嘴就露出让人败兴的烂牙的美女。 他决心要把她逗笑。 姑娘新修的城堡去耍过吗?他指指映在南方海平线上的娘娘集里那鳞次栉比的堞塔。 当然没有,智歆师太插话,当兵的也好、耍手艺的也罢,娘娘集里全是好色之徒,离庵子又近,我怎会让我的丘尼们靠近? 那是当然,我大慈大悲的师太娘娘,老五咧嘴打着哈哈,佛门中人戒律在身,可玉瓴姑娘一个俗家弟子去见识见识也无妨嘛 他冲茵儿挤了个眼色,可女孩按师太教的规矩只兀自低头不语。 她觉得这位信使放肆的眼神,跟去年到庵子里给她送信的那位年轻侍卫看自己时有点像,让人觉得又暖又窘,不同的是眼前这位那耷拉着下巴的模样有点恶心了。 除了这两位之外,这辈子跟她说过话的男人就只剩老总管和更老的驻庵经师,他们看自己就从没这样。 这么说,去年星堡公来新堡巡查时你没见过他? 信使依旧不依不饶,可惜了了,他可是孝王诸位王子里最漂亮的人物,文武兼备、气度不凡当然,昌邑太子除外,佛主保佑他。 茵儿对星堡公并不感兴趣,可她心里也有个按耐不住的问题。她侧身对着师太耳语,我能和他说句话吗,师太?再小心抬眼一瞄,白头巾下师太的脸,又恢复到那种透着优越感的漠然。 智歆师太点点头,心里明知和一个仆人说长道短不妥,可又禁不住对御轳宫诸人诸事的好奇。 茵儿朝老五扭过脸,不知您可认识我姊姊,玉瓴萱?她是王后的仕女。 嚯嚯,能不认识吗,这趟差的盘缠还是她从王后那里领来亲手交给我的呢,说着,老五拍拍斜跨在胸前的褡裢。 她现在长什么样子?茵儿怯怯地问。 黑黑矮矮,圆得像只喂肥的山鹬。她们都管她叫阿梨。如今当了御膳房的女侍长,天天对着手下的宫女呼来唤去、忙得上蹿下跳的。她可不像王后身边有些个仕女,为人正派得很,就是凶了点儿,娘娘保佑她! 听着倒像姊姊的脾气,说着,茵儿终于笑了。小时候她对我可蛮嘞! 你们姐俩是一点儿都不像啊,老五得偿所愿后忍不住叫了出来。那一颗颗银牙仿佛雏菊花瓣儿,笑容既让人忍不住亲近、又有种沉静的美,美得溶化人心。 可惜了了,这等可人儿却嫁不上好人,王后给她挑的只能是自己的哪个侍从。 老五并不知道这姑娘的太多底细,毕竟,像她这样受好心的王后照料的孤儿太多了,都是等年纪一到,接进宫瞧瞧,再给安排个不咸不淡的归宿。 虽说这玉瓴姊妹的先父是王后的同乡,但无奈身份低微,又没嫁妆,能有人娶就已经不错了。 陛下和王子们眼下都在御轳宫了?茵儿问道。 孝王和萱后,还有他们的王子公主们,这些人,在茵儿脑子里都像身披金衣、腾云驾雾的神仙。白獭庵里,他们的名字绝少有人提起,取而代之的,是法器、戒律,是庵子里农奴们如何偷懒和小沙尼中一阵一阵发作的时疫。 国王和王后已经到了,王子们也会在韦陀节群英会开始之前赶到,老五答话,可也说不准,他们整日行踪不定,何况眼下听说又要起战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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